民主还是暴政——从“苏格拉底之死”论雅典政治制度
苏思齐 16300160037 哲学学院
公元前399年,古希腊思想家苏格拉底被雅典人民法庭判处死刑,而直接导致这场悲剧的却是被后世奉为楷模的雅典政制。因此,有观点为苏格拉底辩护,将苏格拉底之死归咎于雅典的民主制度;另一观点则认为苏格拉底之死是其本身言语偏激所致。笔者认为,上述两种观点都不够确切,考察雅典政制的本质,需要明确苏格拉底获罪的真正原因和古代民主与现代民主的区别。
一、苏格拉底获罪的原因
色诺芬在《回忆苏格拉底》中记录了苏格拉底的罪名:“苏格拉底违犯法律在于他不尊敬城邦的诸神而且引进了新神;他的违法还在于他败坏了青年。” 《苏格拉底的申辩》一篇中也有相似的叙述,由此可见,苏格拉底表面上被定罪的两个原因分别是“慢神”、“蛊惑青年”。
从外部因素来看,苏格拉底的审判过程是完全符合当时的法律诉讼程序的。审苏格拉底案的共五百零一人,第一轮的庭审结果以二百八十一票对二百二十票宣告有罪,双方的投票差距并不大,出现这一结果仿佛是偶然的。另一方面,苏格拉底的申辩逻辑严密,甚至带有些讽刺的口吻,而全无服软之意,更放弃了亲属哀求审判官从轻定罪的流程。仿佛苏格拉底如果苏格拉底的言辞和缓一点,就不会被判死刑。是否果真如此?
笔者认为,庭审上的表现只是苏格拉底之死的表层原因。根据柏拉图的记载,苏格拉底认为许多以智慧著称的人以不知为知,相比之下自己则以不知为不知,因此结怨于许多人;青年人追随模仿苏格拉底,所以留下了引诱青年的恶名。至于慢神,色诺芬曾言辞犀利地讽刺过希腊人的宗教信仰,称:“假若牛、马和狮子有手,并且能够像人一样用手作画和雕塑的话,它们就会各自按照自己的模样,马画出马形的神像,牛画出和塑出牛形的神像了。”然而色诺芬却并未受到任何迫害,可见渎神也不是苏格拉底获罪的真正原因。关于苏格拉底的审判,严群指出:“三个原告是当时政、学两界的人物,平日受过苏氏批判,怀恨刺骨,他们控告是报复的手段。”
然而,这也并非苏格拉底获罪真正的原因,还需考察当时的政治环境。根据《苏格拉底的申辩》中的自述,他的第一批控诉者早已出现,而苏格拉底却活了七十岁,可见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他有充分的自由,这是因为雅典的政局较稳定,人们对民主制度有信心,能够容忍不同的政见。
公元前411年和403年雅典发生了两次政变。古希腊世界大战伯罗奔尼撒战争中,雅典被击败。僭主上台暴力压制平民派,继而又被平民派推翻成为被压制的对象。虽然寡头政权存在的时间不长,但给雅典民主制造成了深重的打击,使得原本平衡的张力转变为对立性的冲突。为了摆脱政变带来的影响,彼时的雅典人的首要任务便是恢复巩固民主制度,也因此抵触一切形式或内容上违背民主制的言论。苏格拉底的审判正处于这样一个转变的开始时期,并成为了一个典型的征兆。
三十僭主中部分人与苏格拉底交往密切,很多都是苏格拉底的学生。同时,苏格拉底本人也对民主政治持批判态度。苏格拉底反对雅典当时的民主,推崇贵族政治。色诺芬笔下的苏格拉底指出:“君王和统治者不是那些由群众选举出来的人,也不是那些中了签的人,而是那些懂得怎样统治的人。”“用抽签的办法来选举国家的领导人是非常愚蠢的,没有人愿意用抽签的办法来雇佣一个舵手、或建筑师、或吹笛子的人、或任何其他行业的人,而在这些事情上如果做错的话,其危害是要比在管理国务方面轻得多的。”在色诺芬笔下,苏格拉底认为普通人民缺少专业知识。由此,他反对人民参与政治的基本原则。
苏格拉底和雅典的民主的氛围格格不入的,他的罪名虽然没有被法律规定,却触犯了一个城邦的不成文法,也就是道德、信仰等观念。可以说苏格拉底的思想和言行都是无罪的,却背离了时代和城邦。在当时的雅典,一旦个人自由危害到了城邦的安危,其死亡是民主政治制度的必然结果。
二、古代民主与现代民主的区别
讨论完苏格拉底获罪的真正原因,再看雅典的民主政治制度。是否可以由此判断雅典政制是否是民主的呢?
我们需要注意到我们对民主的判断是基于现代价值观的,而古代民主与现代民主有本质区别。同后世的民主制相比,雅典的民主不只是民众参与程度上的差异,或是所谓“间接民主”和“直接民主”之间的差异,而是原则性的不同——“古代民主和现代民主政治的根本不同在于对于何谓民主、对于大众与精英关系的不同理解,以及对于个人自由所持的不同态度。”
雅典民主制的根本原则为政治平等,成年男性公民直接参与国家的管理。当时的雅典人认为普通民众和社会精英一样拥有政治智慧。虽然民主制度提倡个人自由,但自由并不是民主制的特点。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提及古希腊民主制中存在个人自由。伯利克里对自由有这样的论述:“我们的制度之所以被称为民主政治,因为政权在全体公民手中,而不是在少数人手里……我们的政治生活是自由而公开的,我们彼此之间的日常生活也是这样。”也即,个人自由或许存在,但只是未被明确的模糊概念,在涉及到民主时完全是不受到保障的。
参考黄洋教授的文章,现代民主政治很大程度上沦为一种统治意识形态,而实际上背离了民主的原意。现代民主制普遍实行的“代议制”在希腊人眼中实际上是精英政治的标志,现代政治学家通过纳入“反民主”的因素重新定义民主政治。人民的民主权力仅仅体现在一旦他们对掌权的寡头集团不满,他们可以选择另外的寡头集团取而代之。同时,现代民主制认为自由与民主同样重要,不可偏废。因此,我们不能基于现代的价值观评判雅典政制是民主或是暴政。
三、对雅典民主政制的辩护
笔者倾向于认为,与其说苏格拉底之死是雅典暴政的证明,毋宁说是民主自身缺陷的反映。
古希腊并不是现代意义的法治社会,任何人可以根据任何原因控告任何人,由陪审团判定此人是否有罪。若在罪名为规定时被判有罪,一般由原告提出一个惩罚,被告提出一个惩罚,陪审团投票决定是否采纳被告的提议。
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指出民主的几大缺陷:其一,外行指导内行;其二,公民的意见可能摇摆不定,朝令夕改;其三,公民可能被某种狂热和激情影响;其四,对个别杰出者不友好。
第一点符合苏格拉底的观点,第二三四点则在苏格拉底案中得到很好的体现。苏格拉底死后两个月,雅典人即给苏格拉底平反,他们在苏格拉底曾经讲学的广场上树立铜像,并将指控苏格拉底的原告判处死刑。另一个例子是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初期, 米提林背叛了雅典帝国,投奔伯罗奔尼撒同盟。公民大会当即决定惩罚米提林城邦,他们在情怒的情绪下,决定把米提林全体成年男子都处死刑,把妇女和未成年男女都交为奴隶。然而第二天,雅典人就觉得这种决定不妥,当即又召开了公民大会进行重新商议,得出完全相反的决定。这是公民大会决策的易变性的典型反映。
自从雅典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惨败,民主政治的缺点逐渐暴露,批判民主政治的思潮逐渐成为主流。“由于外来势力的干涉,城邦内部冲突的激烈,参与政治成为一件风险巨大的事务。古典时代雅典那种以积极参与政治为基本特征的直接民主制度,基本失去了存在的社会基础。”由于批判的言论具有深刻的理论思考和分析色彩,逐步成为主导性的社会思想。
修昔底德就对普通人民管理国家的能力持批判态度,认为公民易受人蛊惑,政策缺乏连续性。亚里士多德对民主政治有某种程度的肯定,他强调应当将政治权利授予平民,把治权交给多数平民,“当他们合而为一个集体时,却往往可能超过少数贤良的智能……如果人人贡献一分意见和一分思虑;集合于一个会场的群众就好像一个具有许多手足、许多耳目的异人一样,他还具有许多性格,许多聪明。”然而,具体到雅典民主,亚里士多德的批评多于赞扬。亚里士多德心目中的理想政体只有在有美德的公民中才能实现。他主张人民大众都能参与政治,却期望人们不行使权利。
由此,古典政治家得到这样的结论:民主制有其价值,但单纯的民主制存在诸多缺点,因此最好能和君主制、贵族制的要素混合。这种混合的政体被称为共和制,罗马共和国因此走向繁荣。
虽然民主本身诸多缺陷,苏格拉底之死却并不是民主的原罪,对贤人智者迫害存在于任何政体之中。同样,平民与精英的敌对也不能归咎于民主制,而恰是民主制想要解决的根本问题。否定雅典的民主,即是否定了古希腊产生雅典这样强大的城邦的可能性。
古典政治哲学家对民主制的批判,也许与民主制理念本身并无根本性的矛盾,二者所追求的都是理想、至善与幸福的政治生活。一旦城邦的追求不再是最高的善,民主制则背离了自己的理念,成为走向极端的政体。
参考文献
[1] 柏拉图:《苏格拉底的申辩》,《游叙弗伦·苏格拉底的申辩·克力同》,严群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
[2] 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吴永泉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
[3] 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吴寿彭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
[4] 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谢德风译,商务印书馆,1960年。
[5] 黄洋:《古代与现代的民主政治》,《史林》,2007年第3期,第129-140页。
[6] 晏绍祥:《民主还是暴政——希腊化时代与罗马时代思想中的雅典民主问题》,《世界历史》,2004年第1期,第49-57页。
[7] 徐琳:《苏格拉底之死与雅典民主政治》,《历史教学》,1998年第10期,第39-42页。
[8] 姜维端:《从陶片放逐法到苏格拉底的审判——雅典民主制理念的历史嬗变》,《北京社会科学》,2015年第8期,第120-1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