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稿

中国当代小说选读外文学院德语系 15300120077 邓康宁

意义的消解与重建

——关于《毛坯夫妻》中温小暖形象的思考

      读完《毛坯夫妻》,我对温小暖的总体印象是:她就是那座毛坯房,她的完成永远是进行时,她的逃离没有定向;她也是“那仿佛没有出口的宽阔笔挺的马路,一直到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将浪漫与抗争的界限消解于对未来的期待之中。小说对女主角的描述可以分为三个角度:生存需求、婚姻关系、社会关系,本文也将从这三方面分析其生活道路和心理逻辑。

      作为毛坯房,温小暖仿佛永远在“装修”自己,她的变化令人咋舌,甚至前后自相矛盾。饮食男女乃人之大欲。先说饮食:她曾经一点不会做饭,吃饭靠师哥、馆子和食堂解决;结了婚吃饭要靠自己,她可以拿出一份豆子干湿两吃的从容,甚至“我宁肯不吃,也不想出去觅食”;还有第一次花生过敏,从文章看她并不是第一次过敏,那么在吃饭之前未曾告知对方,对可能的生命危险毫不在乎,这样的无所谓实在令人印象深刻。但与此同时,她又对学做饭报以极大的热情,到了不惜时间、不惜工本、恨不得把世间所有门类试个遍的地步。再说男女,无论恋爱或婚姻,“为悦己者容”的基本需求总是有的,但她好像从来没有穿给雷烈看的意思。大学时的她曾是“一只轻佻的彩色鹦鹉”,“上学时几乎全部的生活费都换成了各种穿戴”;可是结了婚,她可以在淘宝上阅尽千帆而不为所动,可以顶着裸色T恤去本该给自家长脸的聚会。与此同时,她虽然不买衣服但也不能停下不看,参观富太太的衣帽间后也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渴望。职业是一个人的主要社会角色,作为播音专业的大学生,她在大学的专业水平甚至高于露露,但赌气辞职在家便安心洗手作羹汤,不和奔波生计的丈夫比,不和成功在望的同学比,更毋论所谓事业野心;因为白天睡觉错过了试音的机会,她也平静如常,任凭雷烈被那个“庸常的关于蛋糕和洋葱的梦”气得半死。不在乎吗?可雷烈让她去干点别的,她偏说不愿意做非专业的工作,依旧等待着偶然的主持、配音机会,打点东拼西凑的零工,赚点微薄不定的零头,哪怕从报酬来讲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温小暖是这样的无定型、时常自相矛盾、“带着实验性质”;个人和社会的生活规则,属于这个年龄的既定标签,在她这里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不禁怀疑:这座毛坯房有没有自己的承重墙?

      当然,这座毛坯房本来有隐藏的界限,这些界限在温小暖的“消极对抗”中变得清晰。混乱背后,她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拒绝果腹的实用家常菜,拒绝符合社会高效运转要求的早睡早起、规律作息,拒绝超出维持生活现状范围的“不必要”装修和沙雪婷式的欲望膨胀、有量变无质变。而她与雷烈的婚姻“其实是摒除了金钱关系的,摒除了这种物质利益对他们的牵绊”,表面上是“我反正我是一没工作的无业游民,就不跟你谈条件了”的交出主动权,实际上她对买房式的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对雷烈为生活患得患失的梦(“一曲气若游丝的生存悲歌嘛”),乃至对和前任比较代表的以物质、地位衡量情感合理性的可能都始终保持距离,让这段关系仿佛永远可以像大学的相册一般自在单纯。关于工作,她看似无头苍蝇,看似随遇而安,但她可以确定“每天九点准时打卡的制度”不合自己的意,而一旦意识到“如今行业的发展已经几乎剥夺了她工作的权利”,就迅速从“泄了气”“破罐破摔晚睡晚起”到“将无所事事继续”,终于大胆做出了“我就是没有斗志,我就是没有欲望,我就是懒”的宣言。这种不对人对事但确实存在的消极反抗,就是“抗拒着自我的‘社会化’”(杨庆祥)、从确定性逃离的起跑线。温小暖先一步对可能投射到自身的生存规则、两性分工、社会要求都进行了解构,于是不必希求别人的分析构建,她就是那种“自知之明者,认清现实的残酷和规则然后对自我进行残忍的‘削足适履’,投身其中甚至怡然自得”(樊迎春),她可以永远将自我价值的判断沉默地握在手心。结合前文的分析,可以看出温小暖通过持续的“从确定性逃离”,维持自己“永远的未完成”的状态,保留自主选择的可能,这与沙雪婷代表的自洽、恒定、没有变化、向社会一般想象妥协正相反,让人想到德国浪漫派钟爱的断片残章式写作——承认完成的不可能,主动追求未完成,使得完成的形态寓于待完成的未来,由此维护无限的可能性,我想这就是雷烈在温小暖身上钟情的“若隐若现的翅膀”的一部分。

      然而,面对这种混沌的“永远的未完成”和执着的“从确定性逃离”,叙述者雷烈业已心惊:“你一辈子就这样了吗?”读者肯定也会产生疑问:温小暖就这样对她不认可的现有秩序和运行规则“虚心接受,坚决不改”吗?她真的不想从消极反抗转向有所作为?她不去触碰,又真的能够置身事外吗?她现在有年轻的资本,但生存仅仅是维持存活,还是健康长寿?她现在能够唤起雷烈的美好回忆,但婚姻是否等于恋爱、青春,进一步地,人与人之间的共同体除了二人世界,还有父母、同学、朋友等等社会关系,是不是“以自己舒服为主吧”的模棱两可就能解释的呢?她不接受主流的工作环境与价值取向,那她想在哪里如何将自己的才情真正升华为切实的创造?(就像砸钱报的烘焙班,也许仅仅是为了“到时候家里常有精致的糕点,雷烈一定又是心满意足小肚溜圆”,不再出言抱怨,让她能够继续做她的洋葱蛋糕梦?)事实上,温小暖自己已然感到了压力,最明显的表现是她对雷烈的梦的反应:否定、讽刺、无视之下,“雷烈的梦强势地扎进她的脑子”,她意识到“她的不着调总是不用面对最恶劣的结局”,这样的不安“在深夜带给她巨大的哀伤”;贯穿全篇的是更加隐性的焦虑,短小跳跃的句子和口语化的词汇在温小暖密集快节奏的吐槽中达到极致,实则含有一种通过倾诉自我治疗的需求(参见杨庆祥)。因此我们不能否认,温小暖的生活与心理,本质上是一种个人与集体之间的双向放逐:她半被动、半主动地将自己变成单个的原子,与外界的各种浪潮只有受挤压改道的关系,所以不会向其求助更不会对其改造,只能凭借本能逃跑或留在原地;于是她转向自身内部,坚持对正当化的怀疑和对主体性的强调,然而其中能动性被刻意忽略,崇高感始终缺席,逃跑看不到方向,只能用小心维持的暂时均势代替,将答案的希望与追求的努力一并悬置(参见沈建阳)。

      写到这里,我突然注意到关于《毛坯夫妇》的分析中,提到的“后退”的动力(杨晓帆),换言之,解构后再建构的可能是开放的,这种可能部分存在于文本之外。实际上,小说中的温小暖有一定的扁平化倾向。其一,作者马小淘本人其实与温小暖相去甚远:她是“文二代”、新概念大赛出道的写作新星、祖籍东北、北京长大、中国传媒大学播音系的高才生,她来写这样一个非主流“宅女”的琐细日常,既代表了主流话语对边缘人群的关注,也可能带有一种居高临下、先入为主的视角。读者在和温小暖这种混乱、特殊、风险极高的人生划清界限,“期待小说家可以驱赶她笔下的人物去正面强攻现实”(同上)的时候,自身采取的立场是否值得深思?其二,这部小说的内聚焦叙述偏离了女一号,全程从契合社会期待、拥有更多社会资源的雷烈来看待游离于社会及主流价值之外的、话语权上处于弱势的温小暖。他一方面带着“劳动妇女”的预设,另一方面坚持“只要最本质的东西不变,她就是宝贵的”,他为她“属于天空,属于梦想”的“青春的光”而暂时心满意足,那么他又是否愿意发现、能否真正明白那些无方向、无定型背后的坚持、挫败、反思并予以承认?其三,温小暖和雷烈的人物设定几乎相反,一个“向下落”游离于他人,一个“向上爬”在社会中挣扎,她是在多大程度上被作者/叙述者放大、虚化,作为象征性的“另外一极”存在呢?最后,身为读者的我们何尝不是正在面对温小暖和雷烈面对的困境,面对着如何在高速运转的压倒性环境中保有、激活主体性,并正确处理主体间性的命题?我们可以不认同他们的认知和行动,但我们无法逃避回答文中隐含的时代问题的责任。每个现代人都在时刻经历着内部和外部的种种意义解构和建构,而探索如何与这样的撕裂感相处、寻找到自己的主轴就是意义重构的过程。这是可以在每个人额头上长久闪耀的“青春的光”,它照耀着各不相同的喜怒哀乐,照耀着毛坯房也照耀着世间无数旧房、危房、精装房……

 

参考文献:

[1]马小淘,沈建阳等.日常书写的直接性.文学报,2017(2312):21-22.

[2]杨庆祥.马小淘:从“毛坯夫妻”到“迷失东京”.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ef70790101j6hw.html, 2014.05.07/2018.11.23.

[3]杨晓帆.那些“装腔作势”里的进与退——马小淘小说论.文艺报,2016(11):5.

©2017 通识教育核心课程

技术支持:维程互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