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论文

《棋王》中的“棋道”与“生道”

——以情节发展和结尾修改为角度

      

                     17300110010 沈彦诚

      阿城《棋王》[1]主要写的就是吃和棋两件事,借用小说中那位捡烂纸的老头儿的话说,前者即是“生道”,后者即“棋道”。作者通过对主人公王一生的塑造,阐释了“生道”与“棋道”的关系。但是,由于作者对文本的结尾进行过删改,两者的关系在删改前后呈现出了不同面貌,本文拟通过文本解读的方式,探求 “生道”与“棋道”的内涵及其关系,以及这种关系随着情节发展、文本删改是否有所改变,并且寻求这部作为“寻根文学”经典的经典作品,其中的“根”究竟在何处。

一、情节发展中的“棋道”与“生道”之关系

      从情节发展的角度,小说文本可粗略地分为两个部分,其中的分界点即那场“九局连环”的精彩鏖战。这是全小说的高潮部分,也是作者所精心刻画的一个情节。在这场鏖战前后,王一生身上所体现出来的“生道”与“棋道”的关系是不同的。

      这场鏖战前,王一生的“生道”是“棋道”的前提基础。作者通过王一生之口毫不隐瞒地表露了这点,当小说中的“我”向王一生说自己“混一天算一天”时,他说“混可不易,一天不吃饭,棋路都乱”,而当“我”旁边的人问王一生“据说你下棋可以不吃饭”,“我”也附和着说“人一迷上什么,吃饭倒是不重要的事”时,王一生表示了否定:他“想一想,又摇摇头,说:‘我可不是这样’。”

      从这一段话中,可以看出王一生并非那种超人式的天才,他首先是个俗人、凡人,他对于食物是“虔诚”、“精细”的。只有满足了“生道”,他才能显现出他的“棋道”。这点不仅通过王一生的言语得到了正面体现,在文本结构方面也有一个隐喻:在这场鏖战前的所有棋局都写得十分简略,而对于吃则描绘得活色生香、极为精彩。火车上王一生并没有施展出他的高潮棋法,而他凶恶的吃相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王一生对战脚卵的那场比赛,不论是小说中的人物抑或文本外的读者都看得云里雾里,倒是之前关于蛇肉的烹调与聚餐写得很生动。这些细微的文本结构无不在暗示着王一生身上“生道”对于“棋道”的优先性。

      而“棋道”对王一生来说,不过是“解不痛快”的途径罢了,它无法解决真正“生道”的问题。王一生在这点上受到了他母亲和捡烂纸的老头的影响,他们或用言语、或用经历告诉了王一生不可过分迷恋象棋,“下棋下得好,还当饭吃了?”这是底层民间实用理性观念的典型体现。当别人都在打趣脚卵藏了酱油膏,唯独王一生说脚卵“会过日子”。王小波戏谑地以“手淫”来比拟“下棋”[2],这个比喻虽有戏谑刻薄之嫌,不过对于下棋基本内涵的把握是准确的,对王一生来说,下棋也便如同常人手淫般可以“解不痛快”而已,它表面的快乐以饥饿的大背景为陪衬。据潘鸣啸考察,当时知青生活普遍的图景是灰暗的:

      “如果农民已经生活在贫困之中,自己都吃不饱,那不用说知青若无父母的援助就根本没法维持生活。即使农民仅够生活,知青一般都不能自给自足。”[3]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样的大背景下,在小说前半段,王一生的“棋道”不得不让位于“生道”,后者更为根本,前者只是另一种“手淫”。

      而在这场鏖战中,王一生的“棋道”完成了对于“生道”的超越。前文已分析过,小说高潮之前,王一生每次下棋总是与吃联系在一起,无论在火车上抑或在农场,他自己也坦承不是那种为了下棋可以废寝忘食之人。而这次棋局则不同,从“一大早”到“太阳已经落下去”,再到“天已黑了”,王一生完全沉浸在棋赛中,无暇顾及食物。连喝水的时候都先顾及着棋局:

      “我指指水碗,他接过去,正要喝,一个局号报了棋步。他把碗高高地平端着,水纹丝儿不动。他看着碗边儿,回报了棋步,就把碗缓缓凑到嘴边儿。这时下一个局号又报了棋步,他把嘴定在碗边儿,半晌,回报了棋步,才咽一口水下去,"咕"的一声儿,声音大得可怕,眼里有了泪花。”

      这是这场鏖战中唯一和“吃”有关的画面(甚至可以不算做吃),相比前文的吃,这段“吃”实在显得太苦了一些,不仅清苦,而且王一生吃得很痛苦。在这一段高潮中,作者的目光显然已经从作为“生存之道”的“吃”中抽离,转向了“棋道”,其笔力也更加集中在了对棋的描写——这段描写极为精彩,作者通过对弈者与观者的动作、神态、语言的刻画,对周围环境细致的描绘、以及融贯古今的联想等一系列表现艺术,将原本抽象的下棋写得栩栩如生。前面的几场棋局,作者都是惜墨如金,点到为止,将笔墨集中在“吃”上,而这一段则集中笔力写棋局,用墨如泼,而对于“吃”则几乎不提,这个微妙的转变似乎正在暗示着通过这场鏖战,王一生的“棋道”成为了比“生道”更为重要、更为本质性的东西,“棋道”完成了对“生道”的超越。

 

二、小说结尾删改前后“棋道”与“生道”的不同关系

      笔者认为,小说结尾的删改对于理解“棋道”和“生道”的关系极其重要,两种结尾所呈现出来的文本意义截然不同,而对于“根”的阐释也是不同的。笔者将先分析发表在《上海文学》上、也是广为流传的删改后的结尾,再分析删改前的结尾。

      在删改后的结尾处,作者通过“我”的一段感慨肯定了王一生的这种超越:

      “我笑起来,想:不做俗人,哪儿会知道这般乐趣?家破人亡,平了头每日荷锄,却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识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

      “我”认识到了囿于“衣食”中的“人”也“还不太像人”,只有那种拥有“真人生”的才可真正算作“人”,而这个“真人生”正是指像王一生的“棋道”那种对于现实生活具有超越性的一种人生。在这里,“棋道”超越了以吃为代表的“生道”,成为了更接近生活本质的内容。

 

但是,根据李陀的回忆,《棋王》原本的结尾呈现出了另一个面貌:

      “‘我’从陕西回到云南,刚进云南棋院的时候,看王一生一嘴的油,从棋院走出来。‘我’就和王一生说,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啊?还下棋不下棋?王一生说,下什么棋啊,这儿天天吃肉,走,我带你吃饭去,吃肉。”[4]

      这个结尾被《上海文学》的编辑以“调太低”的缘故删改了,其中的原因这里不展开分析。很显然的一点是,这个结尾对于前文形成了彻底的解构,那场鏖战所征兆的“棋道”对于“生道”的超越,在这里被完全颠覆了,“生道”再次占据了主导地位。

      笔者认为,这重表面上的解构,其实更加符合王一生的形象塑造。它承接了王一生最初对“棋道”和“生道”的看法,从小说开头,王一生就认为“生道”是优先于“棋道”的,而他最后那场九局大战所形成的表面上的超越,是一种暂时的、偶然的超越,王一生并没有从主观思想中产生这种想法。他之所以能不吃饭而进行鏖战,只是他偶然性地“拼了”一次。在那场鏖战之后,他终究还是要回归他的生活哲学的——删改前的这个结尾正是预示着这种回归。他不再下棋了,只是因为下棋在他心中只是“解不痛快”的一种手段,而他曾经的“不痛快”,主要来自于生存之困顿。而一旦生存条件得以改善,能够“吃肉”,他不再“不痛快”了,放弃用来“解不痛快”的棋道,自然也是正常的。故笔者认为,这个结尾并不是《上海文学》编辑所说的“调太低”,相反,它更符合人物的形象。

      这种向日常生活“生道”的回归,在笔者看来,可以为“根”提供更丰富的一个面向。不同于在删改后版本中体现的“根”——删改后所谓的“根”,是道家形而上的“道”,它蕴含在“棋道”中。道家在中国传统中是及其重要的存在,鲁迅即有“中国根柢全在道教” 的著名论断。在文章中,这种“道”即体现为形而上的一些哲学观,如“气贯阴阳”、“刚柔相济”,以及“势”与“运”的关系等等。这里面体现的是中国人生存智慧的抽象提炼。

      但抽象的智慧终究是抽象的,它必须要融入到日常生活中,才能彰显其意义,而修改前的结尾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为“根”提供了另一重丰富的解读。王一生对于日常生活的回归,暗示着中国民间的传统或许就蕴含在“吃”这样的日常生活行为中。这正是五四以来的启蒙者所忽视的生活维度(或许那位《上海文学》的编辑正是站在这个立场上才觉得其格调低),鲁迅对此有过反思:

      我们所注意的是特别的精华,毫不在枝叶。给名人作传的人,也大抵一味铺张其特点,李白怎样做诗,怎样耍颠,拿破仑怎样打仗,怎样不睡觉,却不说他们怎样不耍颠,要睡觉。其实,一生中专门耍颠或不睡觉,是一定活不下去的,人之有时能耍颠和不睡觉,就因为倒是有时不耍颠和也睡觉的缘故。然而人们以为这些平凡的都是生活的渣滓,一看也不看。[5]

      在小说中,“棋道”即是生活的“精华”,而“生道”则是生活的“枝叶”,忽视了生活的“枝叶”而谈“精华”,注定是虚无缥缈的。李泽厚在谈及中国哲学时曾提出“情本体”的观点,他对此有过阐释:

      “我正是要回归到认为比语言更根本的“生”——生命、生活、生存的中国传统……这个生不是精神、灵魂、思想、意识和语言,而是实实在在的人的生理肉体和自然界的各种生命。”[6]

      从形而上的“棋道”回归日常生活的“生道”,这正是《棋王》中“根”之真正蕴含。

三、结论及余论

      故笔者认为,吃对于王一生来说,意味着更为根本的“生道”,而棋只是“解不痛快”的途径罢了,即使其为“棋王”,又能奈生道何?虽然修改后的结尾似乎完成了“棋道”对“生道”的超越,但却并非作者本意,笔者也更倾向于修改前的版本。

      回归“生道”的王一生,正如其名字所体现地一样,似乎更能揭示“根”的内涵。作者通过王一生似乎在向鲁迅所呼应,王一生“铁铸”般黑而瘦的样子令人想起《理水》中跟随大禹治水的那帮人,同样是“黒瘦”、“铁铸的一样”,鲁迅称其为“中国的脊梁”。而像王一生这样,体现着中国传统之本根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又何尝不是“中国的脊梁”呢?

 


[1] 本文所引小说原文皆出自《阿城文集——棋王 树王 孩子王》,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

[2] 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15

[3] 潘鸣啸,《失落的一代:中国的上山下乡运动》,欧阳因译,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3:242

[4] 李陀,《1985》,转引自王尧,《1985年“小说革命”前后的时空——以“先锋”与“寻根”等文学话语的缠绕为线索》,当代作家评论,2004(01):105

[5] 鲁迅,《“这也是生活”》,《鲁迅全集 第六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601

[6] 李泽厚,《李泽厚对话集 中国哲学登场》,北京,中华书局,2014:139

©2017 通识教育核心课程

技术支持:维程互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