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凡

       《成长如蜕》中，弟弟出走西藏，是他从他所身处的世界的第二次出逃。小说没有指明弟弟第一次出逃的终点，但交代了他在出逃时思考的问题。在思考这两个问题的过程中，弟弟构筑起了一个精神上的乌托邦，在其中，人人都能体会到公平和平等。第二次出逃时，弟弟并没有思考新的问题，但他为这次出逃设定了终点，即西藏。西藏是弟弟的精神世界在现实世界里的投射。由于弟弟从他所能接触到的世界里（包括大柳庄）并没有找寻到契合他的审美理想的地方，他将精神上的乌托邦设立在了西藏这个遥远的、他从未涉足的地方。

       弟弟的出逃，与其说是与商界利益至上的准则的一种对抗，更像是在寻找一个能够舔舐自己的伤口、修复自己几近崩塌的理想的庇护所。在商界经历的一次又一次的挫败，已经动摇了弟弟对于美好人性的信仰。如果弟弟在第一次进入商界后没有选择出逃，他可能会更早地放弃抵抗，向周遭的环境妥协。从这种角度来看，小说设置西藏这个意象，为弟弟后续抗争的情节赋予了合理性。一方面，西藏之行使弟弟暂时性地摆脱了环境与内心的冲突带给他的精神上的折磨，他得以遵循自己的行为准则处事，从心所欲、自由自在地生活。另一方面，如姐姐所言，“到西藏去是他防止发疯的最好选择”。西藏的美丽和明净，为弟弟的理想世界提供现实之中的印证，使他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信心，而不至于因为现实与理想的过度分裂而崩溃。弟弟从西藏回来后，确实又重新成为了那个站在弱者一边、坚定地认为“贫富不均是造成丑恶现象的最根本原因” 的理想主义者。

但是，弟弟并没有因此对西藏流连忘返。恰恰相反，西藏的日子成了“他永不再想重复的一个梦”。这一点，与弟弟在随父亲返回大柳庄之后的感受相似。大柳庄和西藏，都是弟弟“心中的圣地”。弟弟对于大柳庄有些偏差的美好回忆，固定了他的人生观。而在商界地狱般的经历，使他需要通过西藏之行重建和修复自己的人生观。但是弟弟不愿意回到这两个地方的原因是不同的。弟弟随父亲重返大柳庄时，大柳庄表现出的对于父亲的感激，隐含着物欲对于人性尊严的腐蚀，这使弟弟依托于大柳庄而构筑的关于理想的人际关系的梦摇摇欲坠。但是，弟弟的西藏之行并没有打破他对于西藏的梦。从姐姐的叙述中可知，弟弟从西藏回来以后，“仿佛经过了灵魂的洗礼”；在谈起西藏的见闻时，“眉飞色舞，对西藏的风土人情，对西藏的粗犷质朴和对神灵的极度虔诚赞不绝口”。虽然这些描述无法还原弟弟西藏之行的全貌，但可以由此推断，现实中的西藏基本符合弟弟对于美好人性的构想。但同时弟弟也意识到，西藏于他而言只能成为梦一般的存在，因为弟弟无法承受这个梦映射在现实之中的重量。小说中描绘了弟弟在返回家乡之后对于西藏那段颠沛流离的生活的恐惧，并以括号的形式强调这是一种“不可与人言说的真实”。弟弟在他的逐梦之旅中，由于缺乏物质上的保障而遭受生理上的折磨。虽然他的灵魂获得了治愈，但他对于优渥的生活环境的习惯和依赖，使生理上的折磨比心理上的折磨让他更加难以忍受。

对弟弟而言，西藏象征着艰险却流露着人性之美的远方世界，家象征着舒适却充斥着人性之恶的现实世界。经过西藏之行的洗礼，弟弟决定将自己禁锢在自己精神上厌恶、肉体上依恋的世界。之后，弟弟虽然继续以各种各样的形式与周遭的环境进行抗争，但在溃败之后，他已经不再会以出走的方式寻求庇护，而总是退回到家的港湾。弟弟的形象，与黑塞笔下的荒原狼极其相似。以哈勒尔为代表的荒原狼们感受到自己与外部世界充满了矛盾，于此同时，他们的内心也充满了矛盾。他们既憎恨小市民，又习惯于小市民的生活；他们即憎恨秩序，又摆脱不了秩序。弟弟对自己的禁锢，也为他后来对于做梦的痴迷埋下了伏笔。当他的肉体无法从现实世界中脱离的时候，他便只能退而其次地通过做梦来实现精神的脱离。

纵观整部小说，弟弟被塑造成了一个爱做梦的人。而西藏，是弟弟所做的许多梦中的一个。这些梦是弟弟以现实生活作为素材编织而成的，但是它们大多都缺乏现实的根基，因为弟弟选用和剔除素材时的标准并非是还原真实的生活，而是最大限度地呈现他对于美好人性的构想。然而，他对于美好人性的构想，也是基于他刻意修饰的回忆，因而是不堪一击的。在他作出最终的选择之前，他一直在经历着相似的循环：心怀梦想走进现实世界，在梦被现实打碎之后将其弃置于一旁，最后又退居到自我的幻想之中，重新修复被打碎的梦。如前文所述，弟弟与荒原狼之间存在相似点，但是哈勒尔最终将手术刀对准了自己，他通过剖析自我净化了自己的灵魂，找寻到了具有永恒价值的信仰。但弟弟从来没有尝试过治疗自我的弊病，克服自身卑下污浊的东西，毋宁说在现实之中承受梦的重量前行，参与改变社会的实践活动。在文章的结尾，姐姐这样描述弟弟的转变，“他的内心还是保持着对美好人性的追求，有些无奈，但决不脆弱”。而在此之前，弟弟的追求在姐姐眼中一直是脆弱的。这样看来，小说的结尾可能隐含着这样一层意味：弟弟开始承受梦的重量了。他虽然成为了一个成功的商人，但他对于人性的信仰支撑着他抵制重重诱惑，不受制于现实的规则，而是利用现实的规则，去实现“让天下人都幸福”的理想。

7 叶弥. 成长如蜕[J]. 钟山，1997年第4期.

8  同上.

9 同上.

10 同上.

11 同上.

12 同上.

13 同上.

14 赫尔曼·黑塞著，赵登荣、倪诚恩译. 荒原狼[M].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8.

15叶弥. 成长如蜕[J]. 钟山，1997年第4期.

16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