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同温小暖所选择的生活道路和心理逻辑,理由是?
我认为温小暖在用一种近乎犬儒主义的方式与这个被资本主义异化的世界对抗,尽管深陷资本和消费主义逻辑的我们,可以以任何一种理由谴责她逃避社会事务、拒绝发展和进步,但不可否认,她在消费社会中的物化危机和城市生活中的主体性危机间,为自身“筹划”打开了一个伦理渠道,她拓宽了我们生活的边界。
在读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是雅克·塔蒂的电影《我的舅舅》,讲的是行事古怪的于洛搬进了亲戚充满了现代化家具的房子里处处碰壁的故事,于洛面对现代化的社会种种滑稽的举动反而将中产阶级的虚伪衬托得更令人发笑,在《毛坯夫妻》里,温小暖就类似于这样一个角色,她能不适应那个外界用奢侈品和社会认可堆砌出来的世界,反而和于洛一样,像一个小孩、纯真而不知轻重,如同皇帝的新衣中的孩子,因为不懂现代社会的法则,拒绝成长,所以能一眼看穿那些欲望包装的陷阱,直指生活的真相。
在文中作者刻意将温小暖和沙雪婷住的房子进行对比,温小暖住只装修了厕所和厨房的毛坯房,沙雪婷住精雕细琢的四环内别墅,两者在住房的物质条件上差距悬殊,但房子真正的用途不是炫耀,而是给人提供安全感和私人空间,偏激点说,毛坯房之外的修饰都属于包装出的假象。在消费社会,人的职位和社会地位直接反映在购买力上,消费能力决定个体价值,这是符合沙雪婷的价值观的,因此她在温小暖面前有种刻意的优越。但对于温小暖来说,她根本不会被这种价值观绑架,“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就是没有斗志,我就是没有欲望,我就是懒,我宁肯不吃,也不想出去觅食。”生活在资本主义的逻辑中,人必须与物结合通过不断的劳动实现资本增值和财富积累,但温小暖从本质上反对这种逻辑,自然也反对资本主义为了推动人去物化自己而定义的勤劳的美德,温小暖的出现是具有破坏性的,所以雷烈和老同学们对温小暖的不理解,甚至微妙的厌恶,都是可以被理解的,因为他们赖以生存的生活逻辑被冒犯了。但当我们对这种逻辑进行反思,当资本积累到一定程度,为了在有限的空间内榨取更多的利益,必须通过人们的消费,而人们的消费饱和后,就开始创造各种各样的欲望,但那些欲望都是被后天制造、甚至可以说是资本创造的谎言和欺骗,以至于那些对勤劳和劳动的褒奖,又何尝不是资本对人实行控制的一种精神手段。当我们对沙雪婷的欲望进行反思、甚至对雷烈们的欲望进行质疑的时候,温小暖的无欲望就成为了一种出口,资本主义的美德标准渐渐失效了。
将高加林与温小暖对比,可以看出温小暖为什么用这样消极被动的方式进行抵抗。在高加林的时代,那时的青年们具有一种政治的、文化的理想主义,他们对于体制—权力在心理上的认同,融入了自身的奋斗中,个人是和政治理想融为一体的;而随着中国几十年的政治社会的变迁,尤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资本与市场的迅速扩张,资本成为影响政治社会进程的特征鲜明的主体,人对于社会的价值被淡化了,理想主义退出视野,而实用主义占据上风,如文中的雷烈,他斥责温小暖学烹饪时的理由是“不实用”。同时,教育产业化使人在接受教育的时候与社会隔绝,住房商品化使私人领域与公共空间彻底断裂隔阂。当人的身份认同不再天生就与社会相关联,而需要自身寻找时,就到达了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的“被抛状态”,“此在有所领会的自身筹划总已经寓于一个被揭示的世界”,《毛坯夫妻》中所有的人物都处于这个时代点上,只能在已被给予的后现代境况中“筹划”自身。而温小暖的自我筹划就是阉割自我欲望,与外界的消费主义社会形成割裂和对抗的形态。
我们必须承认,现在的时代背景已经与高加林时代不同,社会的阶层分化已经固化,社会优势地位和资源被既得利益层占据,社会流动性严重受阻,对雷烈这类年轻人来说,生存压力的激增和社会上升渠道的收窄是他们遭遇的根本问题之一。而同时,人的意义逐渐外化,个体的丰富性和差异性也随之消解在标准化生产的商品之中,加上经过全球化的洗礼后,人类社会宝贵的多样性正在消失,年轻一代被卷入物化的过程,成为资本运行的木偶,正如詹明信指出,“合理化、商品化、工具化”过程,“是一个没有主体的过程。这一过程是资本运动规律的一部分”。于是在《毛坯夫妻》中,透过那间简陋的毛坯房和富丽堂皇的别墅,我们看到的是后现代都市堂皇华丽的消费景观,在这个世界中,欲望的扩张取代了欲望的其他意义,高度发展的经济拆除了所有破败的房屋而在废墟上建立了新的废墟。
列维斯特在《忧郁的热带》中曾经抱怨都市的同质化现象:“一排一模一样的建筑物,门全在底层,像马房的门一样间差排列,每道门走进去都是一模一样的公寓式隔间,前面一间起居室,后面一间洗澡间,卧室在中间”。生命在这样的同质化里没有意义地流逝,列维斯特认为这是现代人对世界的破坏。居住在毛坯房里的温小暖和他拥有相类似的态度,但列维斯特希望“活在能够做真正的旅行的时代里,能够真正看到没有被破坏,没有被污染,没有被弄乱的奇观异景其原本面貌”于是他远走原始丛林寻找人类最基本社会形态的原因。不得不承认,温小暖选择以压抑自身的欲望这种方式来抵抗外界赋予她的异化的社会义务,是一种消极无力的方式。就像有人会从主流价值观的方向质疑,脱离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将无法实现生产和进步,就像在这个故事中,温小暖一旦脱离雷烈就无法生活。首先,在资本主义的世界之外,价值尺度也应该重新构建,我想到《末日松茸》中描绘的生活图景,人们因各异的对“自由”的理解聚集在松茸森林中,实现了另一种方式的生产。我认为,倘若要在在资本主义的废墟上重构生活,首先要实现抽离和叫停,至少不应该在通向悬崖的死路上不假思索地狂奔。
回到温小暖,她确实是一个无法独立生存的“废人”,这里“废人”的概念来自于童伟格。童伟格是一位台湾的作家,他的文学中铺陈着一套价值—— “废人”是“无伤无碍”的,“废人”不可能对这个世界有什么伤害、什么妨碍,因为他们根本不活在这个世界里。他们的“废人”身份,是以在自我想象世界里的自由决定的。在这一视野中,那些应该被同情、被嘲讽、被抛弃的废人们,被赋予了一种主动抽离的自由。这些人的价值是可以被认可的,请放下健全人的傲慢,我们只是在被一种一叶障目的东西欺骗,难道我们被困在这种资本主义的结构中的人有勇气去拒绝外界施加给我们的一切吗?温小暖实行了她叫停的权利,而我们(雷烈们、沙雪婷们)懦弱地放弃了,由此,温小暖通过自我放逐的方式与这个残暴的资本世界以一己之力形成了轻暴力的对峙。
结尾作者写“他看到她的灵魂轻盈而自由,他感受到她在飞翔。她属于天空,属于梦想。”我认为抛弃掉这种抒情式的写法,温小暖属于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虽然在此岸的我们也知道这种生活方式是不会为社会贡献价值的,是“废人式”的,但由于这是我们所不能拥有、没有勇气去尝试的人生,在某种程度上,它已经超越我们,在整个时代的前方如同水钻一样闪闪发光,具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2017 通识教育核心课程
技术支持:维程互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