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涛溢
“VENI!VIDI!VICI!”——“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
凯撒执剑俯视辉煌的罗马与欧陆的臣服。
“我走过,我观察,我思索,我评述……”
托克维尔却沉思动荡的法国与欧陆的沉浮。
他在思索法兰西对民主的狂热何以维持自由,观察商品化对人性的扭曲何以腐坏精神。
他在呼唤自由的民主共和国到来、那是立法者精神的发扬、是新秩序的构建,他呼唤良善的公共道德的重建、那是人类灵魂的发现、与德性的复原。
我们且随他,看世间沉浮、叹古今兴替、述万千感慨。
他看到,封闭没落的贵族,是怎样将自由拱手相让、又将德性随手丢弃;他思索,头重脚轻的民主,是怎样将一切疯狂打碎、又怎样将自己葬于废墟:
贵族是怎样没落的呢?
这要归因于商品化潮流带来的变革,领主分封土地逐步在商品化和私有制过程中被分解、孤立,贵族的土地日益萎缩,平民的财富则相对增长。过去贵族依靠农奴对土地的依附所占有的物质剩余,在今天则全部被自耕农、投机者和资本金略去,贵族的贫困化趋势逐步加速。
而回想过去,正是他们依靠农奴而拥有的大量财富与闲暇使得他们在社会关系中占据支配地位,但如今,那粗鄙的农民、那贪婪的财主、那阴险的头子,竟然竞相与自己争夺特权。
他们慌乱了、但却故作镇定,妄想以抱团、关门的方式将那些乡下人排除在外,他们不惜向君主出卖自己的骨气和尊严、也不肯俯身与商业资本家们去竞争。
这不仅在法兰西,也在德意志、在其他欧陆王朝出现,其结果是贵族们日益萎缩为一个集团,执拗地想要保持自己的特权,并为此不惜甘愿俯卧在君主脚下,做他的第一奴隶。
以往贵族们那份骨气失去了、却多了几分傲慢,以往贵族们那些技艺失去了、却多了几分慵懒,以往贵族们那种自由与自治也失去了、却争相为君主谄媚以博欢心。
然,正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那粗鄙的农民、贪婪的财主、阴险的头子,又怎会不心生嫉妒、争享特权呢?又怎会不以在超级首都买房、买地而骄傲呢?又怎会不要求与贵族一样的平等享有特权、或者都失去特权而沦为奴仆呢?
于是群盲蜂起、热火朝天地诛君首、灭特权、张民主、号自由,却唯独对贵族的没落视而不见、对专制的潜伏充耳不闻,贵族诚然早已无德无能为政治、群众又曾有何德何能可立法?
只见拿破仑欣然笑纳,将自由收起、把国民收编,不仅把法兰西的火种传至全欧洲、也将法兰西的公民笼络到麾下。
最终,理想的燃烧催生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理想的破灭又掩埋了死气沉沉的失落感。当法兰西人民骤然回头,发现凡尔赛宫里又一顶王冠升起、而赋予王冠的正是他们自己时,不免怅然若失、却又无可奈何……
他深感悲痛,继续观察着、思索着……
他又看到,英裔美国人在美洲大陆——那片法兰西本应有一席之地的天府之国——竟然建立起一个自由的民主共和国。
那里的民情是那样的开化:
他们本身就拥有平等,怀着宗教虔诚与商业精神漂洋过海、又使得他们豪迈而自由,无尽广阔的土地给予他们开拓的精神、宗教信仰的教会又训诫他们对秩序的遵循。
他们既拥有丰富的物质财富而免于匮乏,从而获得自由之基础,他们又能够普惠众人而免于嫉妒,从而获得温和的平等。
他们在开拓中前进,把商业精神发挥的淋漓尽致——秩序井然而生机勃勃,遵守信誉又喜爱财富。
他们把对财富的追求和对乡村的依恋融为一体,并在公共事务的参与中保有自由、而宗教则使他们学会运用自由。
他们可能缺乏伟人,但每个人都有一定的资产与见识,他们可能缺乏杰出的政治家,但每个人都能参与、且拥有统治的道德与经验。
那里的法制是如此的良善:
乡镇自治为自由保有了温床和庇护,它既限制着多数暴政对公民的侵犯,又通过公众的参与使人民养成爱好自由的习惯和掌握行驶自由的艺术。
联邦制又把整个国家相结合,使美国兼具大共和国拥有的强大与独立、又保护了自治的小共和国的安全与自由。
司法则是人造的贵族精神,他以理性的行为和克制的精神,稳固地约束、防止和纠正着多数的偏差与暴政。
言论和结社的自由不仅疏导了公民激情、也为少数人不为暴政所害提供渠道,而宗教通过划分与世俗政权的界限、在民众精神中构筑了堤坝。
美利坚的民情生出了法制,而这种制度反过来又培育和促进了民情,将自由与民主的精神和道德传授给全部公民。
那里的环境是这般的优越:
外乘两洋之险、弱邻之势,内拥广袤沃土、充沛水源,美利坚得以限专权而护自由、实民生而护平等,方才拥有实现自由之民主的良好基础。
然,这种优越的环境,何曾在任何一个历史中的伟大国家中出现过呢?
他遂思索,若没有美利坚民族那样优厚的天赋,并在背负着沉重的历史包袱同时,法兰西又能做些什么?
这里的民众是如此的冲动:
民众对平等的渴求是那样激烈,他们愿意哪怕在奴役中获得平等、也不愿在忍受贵族独享的自由/特权;他们对任何超出自己的阶级、和人都表示不屑、嫉恨和猜忌,;们耻于和乡野村夫为伍、却对贵族享有的特权耿耿于怀……
每个人看似充满个性与自由的激情,实则为同质化的精神侏儒。
这种情绪轻易为君主所用来分离了所有团体,结果是每个人都无助地坐在家中束手就擒。
这里的贵族是如此的猥琐:
他们耻笑、不屑英国绅士的俗气,却对身边资产者的崛起深表忧虑;他们舍弃穷乡僻壤的刁民,却不得不在国王面前摇头摆尾;他们拱手让出自己统治的道德与技艺,却在君主的怀中安逸苟活。
贵族更像是一个种姓,国王则是他们的头子,上位者的威严尽失,无怪乎群盲奋起、而自诩为天下之主。
这里的君主是如此的强势:
“朕即国家”!
当路易十四喊出这句充满豪迈的话语时,也是贵族萎缩到极致沦为第一奴仆之时,无论是三十年战争、殖民争夺战争、西班牙王位战争、七年战争……英国人的激情是商业精神,法国人的激情是忠心护主。
无外乎后世所言“绝对主义国家”,君主即为绝对之君主。
托克维尔不免叹息,一无良制、二无良民、三无良势,法兰西之命途多舛,又当如何在此革故鼎新?
他深感忧虑,也继续观察着、思考着……
他往远处看到,软弱的瑞士、破碎的德意志、腐朽的中华帝国,民族精神沦落、萎靡不振,病入膏肓、且摇摇欲坠;崛起的俄罗斯,如初生的牛犊,在斗牛士的带领下、横冲直撞。
历史有进化之民族,也有堕落之精神。
托克维尔清晰地看到:瑞士不过徒有虚名,其联邦非实、共和亦有限;德意志在中世纪饱受欺诈,也在新时代混乱不堪;中华帝国虽然体积庞大,却灵魂空虚。
托克维尔也发现,俄罗斯帝国在强人手下,逐步走向觉醒,那是民族意志的迸发、那是民众精神的活力。
他回过头思索,法兰西何以在欧陆的风云变幻中迎来自己的光明?如何摆脱中央集权的桎楛、又不至于沦为欧陆虎狼的肉饼?
法兰西民族的精神在堕落吗?毫无疑问!
法兰西要走俄国之道路吗?那拿破仑又何曾弱于沙皇之威呢!
但,在列强争霸、各国逐利、强邻环伺的欧洲大陆,在中央集权、复辟势力和平等激情笼罩下的法国内部,法国固然没有美国的特性、更不能如墨西哥那样直接移植。
他仍未确定,而继续观察着、思考着……
他往回顾看到,旧制度在法国是如此的顽固:
托克维尔清晰地辨别,贵族社会的失范,要么走向民主的自由、要么导致民主的专制。
而大革命暴发后不久,人民便在废墟中抓回中央集权制并将它恢复——人民自以为费尽全力、满怀激情把旧制度打倒,但还未及建立新秩序,旧制度又被重新人民亲手收回。
他们试图打破贵族的垄断、却将自由也埋进尘土,他们试图驾驭集权以卫国、却被集权把自身淹没。
他望远方思索,美利坚的良政、又有何借鉴?
美利坚何以建立良政?
在外则无敌国外患、而限制专权,有自由传统而尊重自治;在内则有政治实践、而训练技艺、无财富匮乏而遵守德性。
而良政之根本在于使民众有渐进实践之经验与理性,共同参政之技艺与德性,不至于进则狂风暴雨、退则龟缩堕落。
他似有所悟,但也继续观察着、思考着……
他爬上山顶看到,那不可阻挡的平等化潮流,时而宁静、时而疯狂。
托克维尔看到:
这平等化的潮流自启蒙始,由商业化推动,并在贵族没落中日趋强烈。
自从中世纪神权色彩的逐步消失,人的主体性觉醒,天赋人权与人格平等极大地激发着人类的想象力。
而资本主义商业化则以其强大的破坏力与塑造力,打破了贵族对财富和权力的垄断,推动了平民的上升,重塑了社会结构,使真正的平等有望实现。
而贵族的压迫下无欲无求的平民,反倒在贵族没落时火上浇油,一把火将贵族、尤其是贵族精神彻底埋葬。
平等的平静或许来自于美利坚式的循序渐进,或许来自于拿破仑式的奴役中平等,但大多数时候,它脾气暴躁、横冲直撞,表现得十分疯狂。
他屹立山头思索,那人性本源的自由与德性,何以不断消弭、败坏?
他感慨道:
贵族在没落中要么抛弃自由沦为帝王的奴仆、要么抛弃德性沦为伪善的商绅……帝王在权力的泛滥下要么放纵独享的自由、要么沦为权力的奴隶……
而平民呢?
他们要么沉迷于物质享乐和自我放纵,昏昏然而被剥夺了自由、捆绑了专制;要么放纵于激情、却无德无能而轰轰烈烈地把一切都打碎,又重新捡起。
然,失去的德性又岂能重新恢复?堕落的精神又如何轻易反省?
他终于彻悟……
遂面对滚滚历史长河,登高望远,既回首穿透中世纪的黑暗、也展望启示新时代的光明:
他在忧虑——这磅礴的平等化趋势,能否有自由的安身之所?这迅猛的商业化潮流,能否有德性的稳固之基?这激荡的革命性时代,能否有秩序的良善之路?
他在呼唤——不仅为美国、也不仅为法国,而是为人类、为未来——让自由保卫民主,让德性保卫政治,让精神保卫价值,让良制保卫民心。